弹丸之地,清越之辞。

《廊下海棠》



  东风袅袅泛崇光,香雾空蒙月转廊。只恐夜深花睡去,故烧高烛照红妆。

——《海棠》苏轼

赵棠生,临江人氏,生于世代商贾之家,性好诗琴风月,不通商贸。其父性暴烈,屡加挞楚,夹以词舌嘲啁,不敢倾顾,性多僻郁。未至舞勺之年,赵父病,与生母相继死。生徙倚无适,托与其叔赵吕阳。赵叔见其兄已死,袭其家业,承赵府之主,视生如己出。生婶亦贤淑温良,待生亦极亲厚,叔侄三人,融如一家。

时至生束发之年,家业愈厚,富称巨万矣,然叔婶无所出,甚虑之。后继贫家一子养之,其声呱呱,备极惜爱。生形貌长成,丰姿郁美,艺崇风雅,情兼花月,然久蹙眉端,时时有孤清之意。今赵家叔婶意托新子,生徙倚院廊,迟不肯归。

时值除夕守岁,玉楼堆雪,地气霜寒。赵府厅堂明烛皎皎,言笑娟娟,盖叔婶逗儿之乐也。叔婶已过不惑之年,仍着戏彩斑衣,手持佩环丝绢,扭拧吟哦,作孩童之状。生心厌色沮,拂袖出门而去。是夜月朗星微,雪絮纷然,梅砂几点,回合于曲廊之上,不忍触动幽情,欲题梅赋诗,苦吟道:“玄夜霜寒送酒催,薄栏细蕊欲红菲。”沉吟再三,未续。忽闻人言:“如何新妆临水月?一宵绮雪竟成灰。”其声清越婉转,若引佳境。生甚奇之,不知其源于何处,搔首顾盼,寻之莫得。其声复笑曰:“吾乃廊下海棠是也。”生沿廊躞蹀,果见一娆红海棠灼灼生光。生甚奇之,恰是凛冽严冬,此花竟能昧节候,知其或为精怪。复闻海棠又语:“吾受赵家恩德,承寒娥灵气,故尔通灵,今已十五年矣。”生闻之惊羡,与棠仙攀谈,果知己“棠生”之名,便植此棠树而来,雪月交光,相谈甚欢。

海棠能言,且博通今古,知晓秘闱,赵家之人事末节,更是了然于胸。上至叔婶年迈无子,下至花卉叶芜生衰易代,无不知之。生闻言如展轴而观,鞭辟入里。且海棠出词吐气,备极风雅。想此寒宵凄清,仍有奇花相伴,如怜一梦。至婢仆寻声将近,才迟迟肯归。临了与海棠嘱约,每至宵半人微之时,便携兴而觐,海棠诺。

生甚奇之,踏破赵府院落,竟不知廊下有如此尤物。日日每至新月初上,良夜入水,便携雅具来访。时研水墨,与海棠对句联诗,若得佳句,录成一册,名曰“遣怀集”,词句绮错媚人。时携玉琴,生拂弦而奏,奏至神飞之处,海棠便引花雨飒沓,润至琴弦。时而对弈棋盘,生执棋子,棠引花叶,不偏不倚,棋盘上缤纷杂错,光照棋花,胜负难分,绮靡之至。时绘花鸟,点染尺素绢帛,每每描摹海棠丰姿,总不得其神,嗟叹连连,不觉夜深。赵叔婶心寄养子,不予理会。院内婢仆辞舌调笑,见少爷独坐后院曲廊之下,燃红烛一列,喃喃自语,或仰天长笑,或抚膺长叹,玉琴叮咚,棋声铮铮,若有对答之貌。

寒来暑转,不觉一载。生日益对酌良夜,亦无疲态,眉目间自有一股奕奕之色,众人奇之。时赵叔养子已过牙牙学语之岁,对答初通事理,叔婶爱之任之,生亦不与之多言,日日于海棠花下睡去。又逢霜雪隆冬,养子蹒跚于曲廊,折枝戏耍,见生于红烛下独坐于棋盘前对弈,应答自适,更有一株海棠徐徐落花于棋盘之上。奇之,适前细视。生见之,喝止。养子愤愤离去,俱言之于赵叔。赵叔甚奇,细窥生于深夜之中,果见一妖异海棠灼灼有光,大骇,拟计除之。

不日,生外出,赵叔请召青元冠之术士视察府苑,引其至曲廊处,只见该海棠树有叶无花,并无半分夜间颜色。术士道:“此乃精怪所为,道行尚浅,当可除之。”众人大骇,遽求作法。术士取出黄符一道,焚之,索清水一盂,持向海棠宣道:“前世梦非假,今生醒未真,莫如深,莫如深。”宣罢,吸水射于海棠树上,枝叶涔涔,滴沥不已。术士道:“此精修行已损,难显异状,已无大碍矣。此树为古树名花,承时顺命,慎莫除之。”言罢便去,众人谢之。

唯生懵然不知,夜仍赴约,不闻海棠之妙音,悲愤交加,茫茫然如鸟雀之被鹯驱者。赵叔闻声而来,厉声斥生,与妖孽为伍,婶亦以恶言相告,生始明原委,喀然若丧。

生日日躞蹀于曲廊之间,嗟叹吟咏,再无应答。念至昔日嬿婉良辰,不觉泣涕涟涟。一日,忽闻海棠之声幽言:“时终有时。”生喜之,至海棠前,觉绿盛红稀,并无半分花意,问之何如?海棠道:“若得汝叔养子之命,或可得救。汝若有意相救,执此花刃,破其胸膛,便可得救,然汝弟亦死矣。此法阴损,或可一试,不必强求。”此话言罢,便幽隐无声,留下一片细薄花叶。其质坚硬,生试其利,可吹毛断发。

生闻言觳觫不已,蹑手潜行至其弟之居。时夜已三更,婢嬷熟睡,唯一盏油灯在侧。其弟酣睡,不闻言,憨憨有咋舌之态。生踟蹰再三,不能刃之,委顿而返,心如乱丝,不可言喻。念及是非由此起,却不能断。

翌夜,缺月疏桐,生长跪于海棠树前,明红烛一列,合十祷告,愿以己之命,换海棠修为。时栖鸦流水,疏雨沉沉。生问之可否,棠默之不答。一树海棠萧瑟无光,如有摇坠之势。生怜之悔之,以花刃破己之胸膛,以血润泽花叶。长夜漫漫,若有幽人低低饮泣者,却无一声之聒噪。

次日晨起,婢仆于海棠树底惊觉赵生之尸,气绝久矣。胸膛一处刀伤,周遭竟无半点血迹。海棠夭夭繁茂,浑如芳春盛景。后人亦疑其有精怪,复请术士除妖,皆无果。后赵家破败,迁居易主,此树亦繁茂如昔,无论时令节候,始终灼灼如春。后人畏之奇之,又复爱之。不知几代,此景被誉为“临江一绝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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