弹丸之地,清越之辞。

《春庭魑魅》卷一 闺秀春司谑甘棠


羽菁园闹鬼的传闻在两年前就开始了。

这个园子坐落在姑苏城内,碧霜堤畔,原本是前人留下的一块好地皮,这数十年来迁家易主,最终落在了谢家的手上。时人知晓,也无甚讶异。毕竟王谢玉燕,愿意飞来这江南巷口,到底还是得留几分忌惮的。谢太公名望高然,财钱丰厚,得了这羽菁园后,请来顶尖儿的师傅,一流的瓦匠,把这羽菁园捯饬的是楼阁凌云,五云回驭,亭可待霜,堂能倚玉,榭能留春,就连凹晶馆里也养着两排满满的鸳鸯。擅溜须拍马的人见了,夸夸其谈道这江南的清佳风水少说十中有三分汇在这羽菁园里。谢公闻言,只是笑而不答。

应时中原割据,西京无象,谢公随着名流们下迁江南,已是有五六个年头了。处处南迁的时候只有妻小几个,婢仆十人。可现今这羽菁园里,大大小小可是有近百号人头了。除却妻女二人,投奔的亲戚,新招的下人,羽菁园是车水马龙。然而证据平定,乱象稍安,谢公也时时回去探望,园中妻小数人,也活得体体面面。然则不知是那路妖风作怪,这羽菁园闹鬼的事,却将近两年了。每逢玄夜倒吹,这后花园便有森森鬼哭之声,夹以吟哦,响动诡异,恐怖无比。青天白日的去查访,却一无所获。花鸟怡然,水风清佳,一派悠然自好的模样。小姐夫人,婢仆丫头们,众说纷纭,鬼神志异之事传的绘声绘形,却不得其解。谢母为此常催心肝,也请过道人作法,却也看不出端倪来,也就只能随他去了。

春芒初绽,黄莺欲语,新柳留下几滴春泪。谢家三位闺秀坐在羽菁园的凹晶馆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,两排鸳鸯养在馆的东西两侧,婢仆们喂着饲料,用孔雀毛坦舒弄檀木架,闺秀们啼笑娇恰。

“你们发现了吗?昨儿后花园里的响动又大了些,怕是不日之后要出来吃人了。”挽着双鬟的绛衫姑娘笑道,她手里拿着茶杯,碗盖轻轻的磕在杯口上,瓷声清脆,如有雅意。

“雪儿听听,鸾丫头这话从去年说到现在,还不是活得好好的。”鱼昭月懒懒地斜倚在梨花椅上。

“嘻嘻,月姐姐这个甘果仁子好吃。”鱼昭雪吃的开心,未接话茬。

绛衫姑娘不满,噘嘴道:“我自然活得好好的,我为人怠惰,懒得倒腾,真有什么魑魅魍魉,也懒得找我这无事闲人。”此时,她秋波一转,睨着鱼昭月道:“月丫头就不同啦,才干口齿,一样不缺,活生生一个闺阁谋士。我若是那妖怪,也有嫉贤妒能之心呐,且近水楼台,那后花园和你们西厢那么近,断断不会舍近求远的。”

鱼昭月笑而不答,转头去问鱼昭雪:“这甘果仁子好吃也不能吃太多。回头让李妈妈给我们送到房里去。省的鸾丫头在这儿眼红,说东说西的。”

那身着绛衫的鸾丫头名唤谢语鸾,是谢公嫡女,是羽菁园里最堂堂正正的闺秀,早些年从父南迁姑苏,便就此住在羽菁园里。而鱼昭月和鱼昭雪,则是谢公在姑苏的远房亲戚鱼姓二女,家道中落而无所依傍,便寄居在谢公府里,谢公无私,也锦衣玉食地养成谢家的闺秀。鱼昭雪小姐姐两岁,对鱼昭月可谓言听计从。谢语鸾和鱼昭月同岁,都是辛未年生,都是属羊的。谢公多远行,府中三位姑娘在谢母教养下,对羽菁园里的一花一石都了然于心。唯独后花园这个禁地,每至夜幕低垂,则断断不敢踏足。

谢语鸾也对鱼昭雪道:“等阿爹回来,莫说这李妈妈的甘果仁子,即便是长安城里的红枣松饼,也能给你带上一摞回来。”

鱼昭雪细细啜茶,笑而不答,月姐姐和鸾丫头嘴仗向来是惯了的,早练就充耳不闻的本事。

“说到长安,鸾丫头可知谢伯父什么时候回来?”鱼昭月问道。

谢语鸾答:“约莫月后吧,等绿绮亭里的牡丹花开齐了,差不多也就回来了。怎么你想爹爹了?”

鱼昭月笑道:“每每你说伯父月余月后便回得的,往往要待上少说半载。你鸾丫头的话素来是信不得的。前儿我读温子升的《捣衣诗》,其中有‘佳人锦石捣流黄’之句,可见这长安秋夜一定别有旖旎之至。伯父向来好风雅,说不定带回来的未必是红枣,或是香杵衣砧呢。”

谢语鸾闻言道:“好一个‘佳人锦石捣流黄’,我倒觉着按家父的性子,‘鸳鸯楼上望天狼’倒更应景些。想来月丫头平日里也不需‘捣流黄’,如何就记住了这个呢?莫非是‘玉户帘中卷不去’?哈哈,这温子升秋悲太重,倒是张若虚的‘离人妆镜台’里春思更应景些。”言罢捂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。

鱼昭月听谢语鸾讽刺她是思妇思春,一时间不知如何发作,嘴角含笑,也不答话。谢语鸾又向昭雪道:“最近如意巷卖着不少青团子,我到时候打发人给你送去。”鱼昭雪笑应了,依旧不言语。三人又闲话了几句,意兴阑珊便散了。昭雪昭月两姐妹住在宅子西侧的留春榭里,穿过合孔桥,闲闲袅袅地没身入柳花之中。

谢语鸾只身便往大堂去了,手中瓷盘,上搁着几个青团子。

 

谢母坐在大堂主位上,从来这个位置素来是谢公坐的,如今谢公云游在外,虽以经宦为名,府里的人不说,谢母也鲜少提这些事。羽菁园上上下下,谢母一手操持。这个年逾不惑的女人的面相早早地透露出疲态,两弯入鬓长眉黛色鲜明,似鸳鸯馆里头的红绳,勉力支撑着鹦鹉扑飞的嬉态。府里的人和事实在太多了,相比起来,鹦鹉还好打理些,谢母时常这么想。日影明明暗暗,透着窗口进来,大堂里的光晕时东时西,漂浮着的尘絮时而落到茶杯里,纤毫毕现,谢母蹙眉,嫌弃地推开桌上的茶盏。

谢语鸾进来的时候,暗暗的屋子透进几束日光,停在谢母腮边,像几绺老虎的胡须。她轻轻地将瓷盘放在谢母桌上,柔声道:“新鲜的青团子,尝尝。”谢母道:“人老了,哪里爱吃什么青团子,腻的头皮麻。”谢语鸾笑道:“看来不单单是人老了不爱吃青团子,即便年纪小的也不爱吃呢。我就不爱,昭雪妹妹也不爱吃。”

谢母一直低垂着眉目,一副韬光养晦的模样,突然抬眼道:“怎么的,昭雪儿要爱吃什么?”谢语鸾叹道:“今儿和鱼家姐妹闲话,月丫头说等阿爹回来带那边的红枣松饼,比现在吃的甘果仁子好吃百倍,说的大伙儿食指大动。我说叫李大娘送些新鲜的青团子给她们解解馋,不过看样子大伙儿兴致也不是很高啊。”

谢母笑道:“所以别人挑剩下的,就拿了来给我了么?”谢语鸾道:“哪儿的话!别人都没挑呢,这是我自个儿挑的,新鲜的艾草汁,前几日雨水多。”谢母闲闲地拿了块青团子送进嘴里,一口一口的啜着,如同嚼花。

谢语鸾看着母亲一口一口吃着青团子,含着笑意。谢母吃了两口,道:“过两天便是要拜春司,你有什么主意么?”谢语鸾闻言心头一喜,面上去不动声色,假意编排道:“这么多年了,这春司还拜么?好没意思。”谢母闻言愠怒道:“哪儿来的话,我们搬进羽菁园里那么多年了,哪一年不拜春司?”谢语鸾笑道:“拜是肯定要拜的,母亲择个日子,那日我拾掇的漂亮点必会出席。”谢母斜睨着她:“前两年你还跟我说要在春司日上好好呼喝一番呢。”谢语鸾道:“春司上呼来喝去的确实没什么意思,况且人头太多我也数不过来。不过往年的春司图做工粗劣,立意又俗,我早就闷了一肚子火了。母亲若是觉着我闲了,不如今年的春司图就交给我来画?”谢母笑道:“好好,这图就有主了。”

春司日是每逢上巳节,羽菁园必办的拜春神的仪礼,上巳那日,花开的最好。府里一家大小老幼,必当祭香拜祖,叩拜春神,这是谢公的规矩。但自从搬来了羽菁园,每年的上巳节,谢公都不在。谢母年年办春司节,不过应个景,规规矩矩地办完便了事了,大家也就懒洋洋地,也没什么别的念头。春司图更是粗制滥造,不比他物。谢语鸾这次拿了这春司图,规规矩矩,替谢母分忧。即不至于太出挑,也不至于撒手不管,谢母心里喜欢,打翻了几件新的笔墨砚台就给谢语鸾送去了。这彤管楮墨,色色精致,谢语鸾日日在住处琢磨,倾尽心思,闭门不言语。鱼昭月昭雪两姐妹想来玩,也吃了闭门羹。鱼昭雪在窗外笑道:“鸾姐姐这么用心,想来定是佳品无疑了。”鱼昭月道:“少见鸾丫头这般费劲儿,都赶得上十月怀胎了。只是不知上巳节之前能不能完工。”谢语鸾专心治画,不言不语。

 

谢语鸾的春司图终于完工了,赶在了上巳节的前三天。据说这次大小姐殚精竭虑,所画之画是历来春司图之最。名字也很有名堂,叫做“甘棠绘春”。起甘棠为名,立意高远。《诗经·召南》有《甘棠》一篇,怀念召伯,乃是千古追思之作。谢母睹画思人想起谢公来,触动情肠,竟连连叫好,奉为上品。

然而谢母并不知道,前几天因为这春司图,却横生了些口角。

前几日《甘棠绘春》还差最后几笔点睛便要完工。谢语鸾心下早有主意,却寻了个空子叫鱼家姐妹来赏玩。拍着胸口道:“这春司图我要画完了,你们有什么意见,赶紧提出来吧。”

《甘棠绘春》足足有丈余,一株棠梨皎然生姿,好比玉树堆雪。以棠梨树为观照,整个羽菁园春意盎然,春酒鲤鱼摇曳池水,新柳绣带成迎风飘举之势,妖童媛女各自嬉闹,笔法精细,人之情态,花鸟芬芳,皆历历在目。鱼昭雪细细打量了一番《甘棠绘春》,道:“这株棠梨好生的粲白。”谢语鸾道:“棠梨也有胭脂色,今日是有意弃之不用。”鱼昭雪闻言不答,若有所思。

鱼昭月前前后后打量了一番,道:“鸾丫头倒是费了不少功夫。”谢语鸾道:“倒也没有,不过坐久了随便描描,晚上睡不着了便起来画画。”鱼昭月抬眼道:“夙夜描摹么?真是不容易,记得披件衣裳才好,看你的样子憔悴不少。”谢语鸾笑道:“也没什么,不过意兴来了就多画了几笔。反正闲坐久了不动弹,倒显得整个人懒怠无神,倒不如费费脑子倒是。”

鱼昭月面色凝重,道:“我素来直言,希望鸾丫头不要见怪才好。”谢语鸾挑眉,道:“但说无妨。”鱼昭月道:“春司图,顾名思义,要有春回大地之色,方显得祭拜求盛之诚。但鸾丫头你这画作用色清淡,不涉秾艳。尤其这株素白棠梨,实在是用意不明。我觉得这样就很不好。”

谢语鸾言辞铿铿:“年年春司图,无不秾艳繁华。姐姐还没看够么?年年都一派繁红盛绿做派,岂非落了窠臼了?再者说了,画作以意境取胜,诗以言外之意为旨,画也以画外之音为境。棠梨取甘棠之意,仿先祖召伯追爱,以清简为佳,难道要像现在双花巷里卖的大红大绿的做派?岂不失了体面……”

话音未落,鱼昭月连连打断,道:“好了好了,我自是知道鸾丫头素来我行我素,本不该言,不过一时口快,倒显得我失礼了。鸾丫头何时听过我们说话?”谢语鸾闻言一滞,也不知如何分辨。鱼昭雪道:“不过是幅画作而已,倒是不必争吵,想来也需要装裱之工,鸾姐姐要尽快打理才是。”

谢语鸾冷笑道:“装裱之工?怕是裱起来了让人笑话,妹妹你说怎么办才好。”

鱼昭月笑道:“鸾丫头可是谢门闺秀第一,谁敢笑话你?你跟我说,我替你打发了他去。”谢语鸾直直盯着她,道:“那些成日倒腾双花巷口卖的年画的丫头婆子,怕是有意见呢!觉得颜色越多越好,说话口气跟开染坊的似的,月丫头若是见到了,不妨替我大胆拷问一番,是不是收了染坊的钱。是的话,我予她双倍的便是了。”

鱼昭月笑的越发恣肆:“开染坊的钱倒是不值几个钱,种棠梨的可就未必了。说起来棠梨树是不是越来越好卖了?我竟不知,这羽菁园里有过棠梨树呢。”羽菁园里没有棠梨树,倒不是假话,从来修竹雪松,红橘芭蕉,一应俱全,就是少了棠梨树。

谢语鸾正要出言反讥,鱼昭雪笑道:“好啦好啦,二位姐姐都吃了生姜么?这大春天的可还辣辣的,现在还不是祛寒的时节。”谢语鸾也觉着自己机锋太过,倒是过犹不及了。便自觉收了口。那鱼昭月逞了口舌之厉,心里得意,便寻了个别的话题闲话起来。

旁边的丫头婆子看着心惊胆战,忙不迭的端茶送点心。李嬷更是端来了茯苓霜和马蹄糕。结果三位闺秀也就闲闲地啜了几口,吃了几块便散了,剩下的,便让丫头婆子齐齐分掉了。

上巳节很快就到了,那日大家一起祭拜春司,一副《甘棠春绘》虽然标新立异,然则众人心不在焉也未曾多言,热热闹闹地上了香便散去了。谢语鸾正觉烦闷,忽闻婆子来报:“奶奶,楚家大公子来了,已在大堂里候着了。”

预知楚大公子何许人?下回分解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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